A place for YANCHEN famdom
by 三山归来客
红泥小火炉上的一口水壶,冒着腾腾热气。
古薰儿坐在了药尘的对面。
千秋楼。
承天启运,受命于天,立千秋之功业,镇万世之太平。
“药大人。”薰儿简单地打了招呼,她已是满脸倦容,一双春山秋水的杏眼却空漠戚然。
“药某有言,请古将军一听。”药尘开门见山道。
“在此之前,容我问药大人一个问题。”古薰儿淡淡地说,“逼我进宫的,是你们吗?”
药尘点了点头:“将军聪慧过人,果真瞒不过你。我们原来的计划是在十月之后,皇帝假死脱身,将军扶持着小天子掌权,协理天下。”
薰儿眼神毫无焦点地看向原处:“谁家的小天子,慕姑娘的么……”
药尘垂了垂眼眸:“是……慕姑娘的事,我们真的很抱歉,我们利用了她,但从未想过她会出事。”
古将军呼吸一滞。
她用了很大、很大的力量才把胸膛中的一口气吐出来。
是呀。
所有人都在利用她,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她会死。
药尘说:“但是我们修改了计划,并去不等到秋天了。”
“为什么?”薰儿淡淡地问。
“可能是我快坚持不住了吧,”药尘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皇帝陛下想结束这一切。”
水波在杯中荡漾。
“风闲想让你也早点死么?”薰儿说。
药尘却点了点头。
阿闲哭着说,朕不忍心再看着朕的相爷这么辛苦了。
药尘缓缓地说道:“因为即使是改了朝代,将军也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扫合天下大势,保全天下苍生。其实不管如何,计划的最后我都是难辞一死,而且朝中的局势愈发不堪,贪墨横行,开支无度,我已经制衡不了,所以十月之久,我不一定能坚持下去。”
薰儿说:“所以你们就提前将我推了出来。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她看着当朝最权势滔天的男人,这个男人在风雪中是那么地清瘦,像个山中高士。
惆怅宫楼千秋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药尘面色郑重地说道:“其实,九州苍生之难,自古以来不在乎天灾、人祸。世道坎坷破败,官府治政酷恶,百姓艰难困苦,招致上天震怒,将下天灾,四海生灵涂炭,反之,如果太平安定,海晏河清,即便是天灾无情,依旧可以有挽救百姓于水火中之力。”
药尘的眸中,映着洒向万里江山的风雪。
初入仕途的药尘,揣着饱满的少年梦想,当时的他还不明白什么是仓充鼠雀喜草尽兔狐愁,还不明白什么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他被浑浊不堪地官场狠狠地折磨过。
他很痛苦,心急如焚,一边看着百姓困苦潦倒,一边只能捧着一纸劝谏的文书屡屡碰壁。
最终,药尘放弃了抗争,走向了成为权臣的不归之路。
所谓权臣,不过是贪官墨吏之首,是最大的贪官。
用官场上的丑恶嘴脸们最熟悉的手段,用他们赖以生存的政治生态的一切规则,在他们最熟悉最擅长的领域,爬到他们的头上,统治他们,制裁他们。
但是,官场上上下下表表里里的庸法裹着所有人。
泥潭。
无功无过,小功小过。
动弹不得。
教人不可能有一举溯本清源的大功绩,也不可能有一丝拔除贪官墨吏的大毁灭。
他甚至慢慢坐到了凌驾于皇权之上的位置,但还是没有用。
然而国家还要运行下去,举国上下的府衙不过是无数个江南,他动得了一个官两个官三个官,但他动不了大局。
他们在吃着百姓,在吃着不与他们合流的清正贤臣。
该如何查办?又该如何毁灭?
他不能毁灭,还必须要使这个腐朽庞大血腥的机器艰难地运转。
他是内阁首辅药尘。
他十几年如一日地鞭笞审问着自己的内心。
有没有在名利场中迷失。
有没有忘记手握权柄的初心。
有没有找到救国的方法。
那一天他拜见即将登基的太子殿下。
他说,我们需要一个新的力量,超出你我之外,可以将全国的政局重新清洗精锐化的力量,不是臣这样被捆绑在网中的人,不是殿下这样空空悬在网上的人,我们要找一个义勇无双的国士,手握军权以镇四方,然后便可从我开始,将这张网撕破。
从我药尘开始,将这些国之硕鼠,一个,一个清理掉。
风闲看着他,坚定而温柔地笑着说,阿尘,便交给我吧。
他做到了。
药尘将几簿册子放于桌上:“这是当朝几乎所有官员真实的履历,其中列着罪状,贪污的款项数目,也记录着不少可用之人,和他们所值得被任用的地方,将军日后治理天下,所建立的官僚体系,必当要精减人数,天下不过一万万两千万的民众,根本养不起十万之数的庞大官员队伍。”
穷年忧黎元。
“如果风气清正的话,防崩之首要非治,而是察也,察不明则奸佞滋生,奸佞生则贤人见弃,贤人见弃则国危殆矣……”药尘说罢,突然笑了笑:“我说得多了些,抱歉。可抄没的贪官钱财,和尚可一用的人才,我都编写好了给将军,药某此生为国尽力却未有建树,只能寄希望于后来人了。”
古薰儿一言不发地看着药阁老,阁老的眼中的光是柔和的,是无尽的希望与哀思。
药尘展了展眉心,他微笑着说:“臣还有最后一言。”
药尘他似乎是回忆起了一些美好的事情,他笑得毫无掩饰,就像枝头傲雪的白梅,欣慰而平静。
他说道:“我的学生萧炎,他是当世治国的一把利剑,将军日后若是要革除弊害,或是推行新制,唯此人可一往无前。”
古薰儿说:“知晓了。”
药尘站起身来,他抖开了身侧的一件袍服,披在身上。
锦绣龙鳞在深沉的夜中闪着锋利的光芒。
有长风自楼中穿过。
药尘回过身说:“臣此生最后的使命,就是为将军荡平开拓之道路,臣死后,将军可取下药某的首级,高挂于辕门之上,以警示往后所有妄图贪墨觊觎权柄的官员,也好让将军的平叛之军给天下一个交代。”
今夜京城大雪皑皑,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真是美极了,让人一时间分不出是飞雪,还是天人剪云作飞花。
药尘披着龙袍,从宫城前的千秋楼上,面向着天下,一跃而下。
天地之浮游,沧海之一粟。
他的发梢被风雪吻过。
坠落——
皇宫之前的雪地上,被安静地染上了一抹深重的红色。
雪满长安道。
而一个王朝,今夜落幕了。
古薰儿孤独地坐在千秋门的高楼上。
她提起小泥炉上的壶儿,给桌子对面的茶杯续满。
杯中依旧会飘出,蒸腾而上的热气,然后消散在风中。
人已经离开了。
古薰儿抱着膝盖将自己蜷缩起来。
她坐在漆黑的高楼中。
她以为她会再大哭一场,她的痛苦,她的迷茫,她的无力,全压在了窄小瘦弱的肩上,她是抱着毁灭的火种来复仇的,百无禁忌玉石俱焚,把将士们的生命悬在腰间,把她古家世代的名节踩在脚下,她死后哪管九州洪水滔天?
但是不行,不行,不行。
她双目干涸。
天亮了之后。
古家的军队冲进了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员府,脏款数目之巨已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了。
但是药阁老的相府,却只有一个还算雅致空壳。
冬去夏来。
乌坛县的一个小茶楼里。
“呦!萧老板您回来啦!财源广进!”店小二热情地招呼着:“去南边跑商辛苦不!”
萧炎坐下来笑了笑:“现在的生意比前几年不知好做多少倍,但是也很辛苦呀,怎么?不想当跑堂的了想和我去跑商?”
“且说这胆敢在乾青宫纵火以弑君的奸相……”
萧炎倒了茶,问道:“这先生说得是哪一出?”
小二挠着头说:“咱们县要修官道的公文一发下来,咱们这儿的人也多起来了,大伙儿听够了三国水浒那些老本子,咱老板想了个妙招,把前朝最后的那个宫变扑风捉影地搞下来,编了本子,这下惊堂木一拍,来听书的人小馆子里快坐不下啦!”
“……那奸相闻讯登上千秋门一看,只觉黑云压城城欲摧!平叛之军的阵仗锋利如剑,将宫城团团围住直指那奸相的性命!”
“那人也不愧是操控前朝两代皇帝,窃权十二年的大奸之臣,看大势已去,知自己如若落在平叛之军的手里会被千刀万剐,便披着皇帝的龙袍从千秋楼上跳了下来!”
“到死也要抱着弑君篡位黄袍加身的美梦,也是可悲可怜可笑,翎泉大将军原本想把这个乱臣贼子的首级砍下,挂到轩辕门外,让天下人以此为戒,但当今的皇帝陛下仁厚,不忍再戕残尸,便命人将那件血龙袍挂起,算到如今半年来,各位爷您要是去京城,应该还能瞧见……”
说书人啪得合上了纸扇。
大堂之中充斥着义愤与唏嘘。
有汉子对着楼上一处大喊:“那拉二胡的!你拉那么大声干嘛!”
那个男人放下二胡,叹了一口气,微笑着摇头:“同是路过此处,相逢是缘,我拉个曲子给听书的大伙儿助助兴,都不行嘛?”
“你拉这么悲的曲子!是来给我们助兴的还是扫兴的!”那汉子怒了。
拉二胡的男人没有再管他,只将手中的曲子拉至曲终。
曲子凄清悲怨,寒凉彻骨,却湛若天水,似相看泪眼,一诉衷情。
那汉子猛地站起要过来寻事。
萧炎也站了起来,他走过去,对着堂里的大家陪笑着说:“都好了都好了,大家的茶水钱今日都算到我萧某头上,和和气气,不要动怒嘛。”
风闲一曲终了收起二胡,大家也都各自散开了。
风闲挑着眉毛,轻笑道:“萧老板好手笔。”
萧炎也笑着说:“您怎么来我们小县城啦!”
风闲说:“我本来就是孤身一人,随便逛的,今天能遇到你,也是他乡遇故知了,哎?小炎子,你怎么把这药鼎搞回来的?”
萧炎笑着把带在身上做个文玩,随时盘盘的小香炉放在了桌上:“我有钱了去买的。”
风闲趴在桌子上戳那“济人”二字,嘟囔着说:“你当初刚一知道,你把他的鼎又送给他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尴尬不~?”
“不。”萧炎微笑,“这是缘分。”
“哈哈。”风闲笑了两声。
提到了他,风闲与萧炎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萧炎刚回到乌坛不久,京城就发生了剧变,天下便改朝换代了。
他后来给京中的欣蓝写信,让她查了查前朝内阁首辅的账务记录,终于找到了一丝线索。
顺着摸下去,才发觉药府,这座所有人眼中财富汇集的顶点,其实早就把所有东西变卖光了,早年的时候还可以拿出来补贴国政,但是随着一年一年的恶化,药府的钱都不够给十万之众的官员发上俸禄。
他甚至变卖了他的家产,所以这个小药鼎才流落在外。
风闲想,那些美好的,有底线的人们,被逼到绝境便不再往后退了,而我不如他们,所以只有我活了下来。
当然,还有他心爱的小徒弟萧某。
风闲说:“我以为刚才,那个说书人打探来的故事会让你生气呢。”
萧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当然愤愤不平啦,背负不义永远比行不义要艰难,这是老师自己为自己定好的结局,那么沉重的东西斗被他扛起来了,为了新制畅通无阻地推行,若不是我的老师用他的生命教导我,可能我也会自堕于泥沼,让他失望的吧,毕竟我远不如他,唉,不说这个了!当然关于新制,我们也没让他含恨九泉就是了。”
萧炎的目光沉重了起来:“其实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啦。”
风闲明白他的意思,那段时间真的是太绝望,拼命去搏却什么也无法改变。
氛围又渐渐凝重了起来。
但是一切都已经随风而去啦。
风闲重新摸上了二胡:“要不?我给萧老板演奏一首恭喜发财?”
萧炎真的怕了他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给一屋子人报账还不够,还得要我发红包呀?”
风闲委屈巴巴地说:“你和你老师越来越像了……”
萧炎的眼中终于露出了难掩悲色。
一场充满伪装与谎言的大戏落幕了,有的人按着编排好的剧本背负骂名死去,有的人按着编排好的剧本历经磨难登台。
好多好的、快乐的事物都化为了尘土,留在原处的,唯有一个行尸走肉的新帝王,和一个残破不堪的逃脱者。
风闲说:“你打算什么时候答应皇帝陛下?”
萧炎笑了笑:“老师早年便告诉我要磨砺心性,体察人情,才能做个好官,等再过几年的吧,毕竟现在政局中没有大弊大患,我得便访九州,才能像老师一样挑起治国之大梁。”
“唉,萧老板的四处跑商和我这可怜的流浪汉可不一样呀!”风闲大笑着说,然后背起胡琴,向萧炎辞别:“山长水远,有缘再见。”
萧炎点头,笑着拱手道别。
风闲向城外走去。
夏日的午后炎热而安静。
他突然想起来药尘曾经的一句诗。
明日驱车入城去,却从城里望山间。
END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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