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place for YANCHEN famdom
by 我见诸君多有病,料诸君见我应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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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萧炎抬起眼时发现自己正跪在刑堂之上。他终于从一段漫长的昏厥中挣脱出来,钝痛从四肢百骸传来。这着实很分散注意力,他只是龇牙咧嘴地粗粗扫视一圈,倒都是熟面孔。他昔日所敬重的师长与同行的伙伴,他们的神色都能称得上精彩,复杂得令萧炎都感到咂舌,倒是冰冷都是千篇一律的。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正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叛师之徒。”那人轻声说。
重新获得身体的药尘发色竟然还是白的。这是萧炎的第一个念头。他在一些来自魂灭生的幻境中窥见过药老意气风发时的分毫全貌,那眼中璀璨的光彩曾让他惊为天人。然而一次死亡让他瞬息间苍老百岁,样貌倒是没变,但那眼中神彩黯淡了,黑发转白了,少年般鲜衣怒马的风华收敛沉寂了。他此刻凝视萧炎,字字沉痛而愧悔。痛爱徒之子终入歧途,悔没能在他初入邪道时就将之斩杀。
萧炎笑了起来。他笑着时眉眼弯弯,所有坚硬的棱角都软了下来,面庞上还带着少年特有的温柔与真挚,“师爷爷。”
“担不起。”药尘冷淡地说,“你入魂殿,便已堕为非人了。”
“论罪当杀。”古族族长的声音在青铜钟的响声里回荡,肃杀之气磅礴回荡。
“好啊。”萧炎回答,他挺直了脊背直视药老的眼睛,“您想要我这条命吗?拿去便是。”
他在刀尖落下时也没有闭眼。
2.
萧炎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依旧是熟悉的黑暗。他头痛欲裂,但在不知道多长时间里他几乎已经习惯这种疼痛了,这代表又一次幻境的终结。在一片血腥气息中,那个黑袍身影就坐在他面前,声音是亘古不变的、棺材里发出来般的死板。
“这是第几次了,你还记得吗?”魂灭生问他。
萧炎按着太阳穴,语调都懒得变一下。“不记得。我为什么要数?”
“这次你看见了什么?”
萧炎哈了一声,好笑地反问他,“你一直待在我的脑子里,难道你还想装不知道吗?”
魂灭生短暂地沉默。魂族的人总是用黑雾遮挡面孔,这让萧炎非常遗憾,他一直很想看看这个连斗帝都杀不死的人究竟会被他气成什么脸色。这么想他觉得自己非常牛逼,斗帝都干不掉的人,没准有天能被他气死也说不准。
这时候魂灭生终于缓缓开口,“你觉得自己还能坚持几次?你认为你这样就能逃开你的命运吗?”
“不敢。”萧炎很坦然地摊手,“但是你敢多让我蹦跶一天,我就能多琢磨一天怎么弄死你们。我偏不顺你的意,你倒是来杀了我?”
说这话时,他闪电般伸出手,手呈爪状,带着凌厉风声袭向魂灭生被黑雾遮挡的面孔。他的嘴角还噙着一抹和煦的微笑,好像下死手的不是他一般。
然而那攻击不出意料地没有落在实处。他的手径直穿过了那道身影,什么实体都没有接触到。
魂灭生冷笑,“这么多次还没有学到教训吗?你杀不了我。我在你大脑里,你所在之处,就是我所在之处。还是说你想在黑雾散去后看见更多人的面孔在这黑袍之下?”
“尝试又没有坏处。”萧炎不以为意地收回手,“万一成功了呢?”
魂灭生摇了摇头,自语道:“不知死活。”
随后他再没有言语。魂灭生一挥袖袍,铺天盖地的黑色烟雾再次笼罩上去。
3.
药尘曾经跟他讲起死亡。
你没有体验过。受困纳戒中的灵魂说,你没有体验过死亡,自然也想象不到那是怎样的一种经历,更无法理解已经死去又死而不去的感受。
现在我体会过了。还不止一次。萧炎想,好像确实不是什么值得吹嘘的事情。
好歹他明白为什么药老不愿细谈了。所有人都认为死去过的人一定不会再惧怕死亡,因为已经早有体会。但事实恰恰相反,体会过死亡的人才更加害怕死亡,那种感受不会随着次数增加而让人麻木,它会更深地刻进骨髓里,告诉你死去的感觉就是这样的,你这辈子都不想再来一次。血液流干、心脏停止、身体破碎,恐惧死亡是本能的。
而魂殿很明白这个道理。魂灭生在幻境中让他一次又一次死去,或者看着别人死去。他深谙此道,知道如何将恐惧最有效地化为精神世界中的梦魇,让人无法抑制。
在最初的一两百次幻境中萧炎摸清了这个套路的逻辑。那时他还会抓住一切机会袭击魂灭生虚幻的影子,然后黑雾消失了,他在兜帽下看见过各种令他血液发冷的面孔。熏儿、小医仙、他的父母、滕山长老,还有药尘。
看着你肯用命去换的人死在自己手下的感觉怎么样?魂灭生在一片阴沉的冷笑中问他。
那时候他还会狂怒地回击,却只能无力地坠落进下一个幻境里。那些幻境有全然虚构的,还有由他的记忆扭曲而成的,甚至有他未曾亲身经历的过去。那些碎片使他模糊时间概念,催眠一般修改他的人生历程。
很长一段时间药老是他幻境中的主要角色。那些剧情简直称得上丰富多彩,写成话本子估计都能流传千古。他在其中千锤百炼,心性锻造得滴水不漏。
这轮回参悟是我赐予你的机缘。魂灭生说,你学了我族功法,喝了我族之血,入了我族之门,你将成为我族最锋利的那把刀。
而萧炎报以微笑。
我确实会是最锋利的那把刀。他说,但究竟是谁的,你又如何说得准呢?
4.
而在千万次幻境中他还是时时重回将他陷至此地的场合。也许是他的梦境,也许是他的回忆,也许是幻境,在受困于魂殿时他很难分清这些。他常常重回云岚宗那惨烈的大战,在倾塌的的天幕中一次次体会无路可走的绝望。
当时他将血溅在玄重尺上。来自魂殿的功法气息自他手掌间散开,魂灭生独一无二的传承在他身上延续,他的体内被魂族血脉生根。
“放了药尘,”他对盘踞天空的黑雾说,“我随你们回魂殿。”
那想来是他第一回眼见星陨阁阁主的威严风范。他见过的药老最严厉之时也不及此,哪怕是与他决裂时也没有此刻这般不容反驳的姿态。他虽受制于人,但那时他看上去就像天地主宰,所言即神谕。
他说:“萧炎,你敢。”
而萧炎毫无畏惧地对上他的目光。
我的母亲尚且能为你万死不辞,声名不顾。他想,我为何不能?我有何不敢?
他便如此做了。无论重来多少次,他依旧是如此做的。这是他真实前生与囚禁生活的分界点,在过长的轮回中唯有这一点是清晰的,它提醒他身处的环境,提醒他一切仍未过去,还有人需要他留着一条命。
但真的有人会要你留的这条命吗?魂灭生嘲笑道。他的声音蛇毒附骨般阴魂不散,在他的耳际徘徊。彼时萧炎抬起头,正看见药尘站在他斜对面,神色凝重而悲切。
你不是恨他吗?魂灭生的身影在药老身前闪现,让他二人好似一人,若不是他,你会走到这步吗?你既恨他,为何不杀了他呢?
我也恨你。萧炎回答,你看你不还活得挺好吗?
魂灭生的怪笑停止了。他张开袖袍,阴惨惨地站在一片白雪中,正背对药尘与他所率领的远征队伍。
那我便给你这个机会。魂灭生冷声道,你可敢杀了我?
萧炎闭了闭眼。他有许久未动,直到一声破空之声,玄重尺先于声而行,瞬息便间抵至那黑袍身影的喉间,这次却是实体的触感了。惊呼声在远征队中响起,于那重重声音中他恍惚听见一声呼唤。然而他睁开眼,看见的仍是魂灭生被隐藏的面目。
“你即将大仇得报了。”黑袍下一只苍白的手缓缓握住尺身,“为何不动手?”
萧炎双眼一眨不眨盯了他半响,摇了摇头。
“你说呢?”他反问。他松了手,让重尺从对方手中落入雪地。随着一声钝响,黑袍化为青烟消散,重新露出药尘的身形与面目。
“萧炎。”那人喟叹般说,声音化在狂风里,惊雷与波涛掩埋在低垂的眼目中。
可惜,可惜。魂灭生遗憾地叹息。萧炎偏过头,便看见他的身影再次于一边显现,这次声音中带了戏谑的胜利意味:发现这已经不是幻境了,是吧?可你知道先前有多少次幻境,又有多少次现实呢?
到现在你还认为,你不是我的刀吗?
5.
这应该才是他的真正目的。萧炎想,不是要让他反过来杀死谁,而是让他不知道究竟该杀死谁。有效的洗脑方法不是改变他的阵营,而是让他分不清现实与幻境。
你可以见到他们。魂灭生说,问题是,当你见到的时候,那真的就是他们吗?你还敢和他们走吗?
萧炎漠然不语。他穿着魂殿的袍服站在妖火空间的入口外,不顾五大家族队伍与魂殿之间的紧张气氛,只一尺送入魂灭生胸膛处。
魂灭生只是低头看了看穿身而过的巨尺。“我说过了,你在何处,我便在何处。”他古井无波地说,“你杀不了我的。还是说你想看看这兜帽之下还会出现怎样的面孔?”
萧炎暼了他一眼,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手腕一转将重尺收回。数十人都紧张而惊讶地看着他向空气使出这样凌厉一招却无事发生,又轻描淡写地收回。
你的武器是魂殿的,你的血液是魂殿的,你的功法是魂殿的,如今你的记忆与感官也不再是你自己的了。魂灭生森然冷笑,何必再挣扎?我既敢给你如今修为,便是不怕你能挣脱开去。
6.
回应你之前的话。萧炎说,我的道是我自己的。
他扔下玄重尺,毫不停顿地将手中一团粉色的妖火吞入腹中。
那一瞬间发生了许多事。炼天古阵发出沉闷的轰鸣,因失去妖火控制而倾塌;萧炎在种种纷杂声音中听见有人呼喊他的名字,在魂灭生发出的诡异尖叫里——黑雾从他身体里灼烧而出,终于不是只有萧炎能看见的幻象,而是肉眼可见的黑袍身影。
妖火之下焚尽万物,便是有一道虚无吞炎护体,魂灭生也不可能再继续待在萧炎身体中。
“好,好!”魂灭生嘶声说,“生吞净莲妖火,你真是疯了。等你被妖火焚为灰烬,便正如我所愿了。难道你还真以为你那诡异功法也能奈何的了天下第三的异火?”
“谁说我想吞噬它?”萧炎大笑,“只是想看看你那兜帽下究竟是张什么样的面孔而已。”
“愚不可及!”魂灭生冷笑,“你族人仅是怀疑你娘与我魂殿有所联系,便能逼迫其自尽,你如今入我魂殿学我功法,样样罪名尽数坐实,便是你与我作对,你认为你还有何处可容身?便是你奉为天神的药尘,你认为他难道就不会将你认定为我魂殿中人,人人得而杀之?便是如此,你依旧要与我为敌?”
这话音落地时妖火已焚入萧炎五脏六腑了。即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失笑出声。
“是,你说的对,我无处容身了。”他在破体灼烧的妖火中仰起头,“但我也说了,我是把刀,可刀柄不在你手上。刀的命就是毁灭敌人,既然目的可以达到,那刀是否完好无损又有什么关系?”
他当然知道,自他修习魂灭生秘传时他就明白他已不为世人所容了。一个可以将魂殿功法修至顶尖的人,便是他杀了魂灭生,又如何能证明自己并不是如魂灭生一般的人呢?
他早已想过这层了。在幻境中成百上千次他看见药老站在他面前宣判他的命运,眼中是无可奈何的心痛。能碎魂夺魄的斩刀在他面前,他怕死怕得心神颤抖,却依旧迎向刀锋,神色不动。可在那无数次轮回中他最终总是架住刀锋,将带了血的刀刃扔向一边。魂灭生在此刻便满意地说:你终究还是畏惧一死。
我畏惧一死。萧炎想,我自然畏惧。但那不是我抵抗的理由。若药老想要我死,我自会知道,在此之前,无人能伪造他的名义给我下达指令。
而魂灭生不明白这点。萧炎思及此处,忍不住感到一丝傲然,魂殿以诱惑折损人心闻名,却仍有揣摩不到的人心。他不会明白为何有人会在失望至极、断绝关系的时候仍在暗处为他抵御伤害,甚至罔顾性命;他自然也不会明白为何有人如此畏惧死亡,在幻境中可以逃避死亡无数次,在现实中却反而不惧一死。魂殿之人深谙人性之恶,爱却太大了,他们不会理解。
我之一生,刀刃只会指向你魂殿。萧炎字字清晰地说,至于我的命,你取不走,可若药老想要,我随时双手奉上,与你何干?
7.
“这不应该。”萧炎看着手上那朵粉色火焰愣愣地说,“我没可能解决的了净莲妖火啊。”
药老瞧着他那副茫然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一指头戳上去,“斗圣了是吧,在魂殿这么多年真长出息了是吧?你以为你斗圣了,随随便便吞个净莲妖火完全没问题是吧?啊?魂灭生是用你的智商来补你的修为的吗?”
萧炎猝不及防挨了一下,竟还是没反应过来,而是犹犹豫豫地说:“……那刚才那又是幻境?我又死了?”
药尘一肚子火瞬间被那两个“又”字莫名其妙给冲没了。你都经历了些什么?他这么想着,终于还是把一大堆质问化作一声叹息。
“要是没我的斗气帮你护体,你早死八百回了。”
这话药老以前绝对说过。萧炎想,而且肯定说过不止一次。这种熟悉感终于把他的理智从九霄云外拉回来了,他这才后知后觉地跳起来。
“您怎么在这?”他磕磕绊绊地问,“你们不是……你们不是早就从空间通道出去了吗?”
要不是所有人都出去了他也不敢生吞妖火啊,一旦爆了那死的可就不止魂灭生了。
讲到这茬药老又来气了。他板起脸,神色也冷了下来。
“跪下。”
萧炎愣了。“这回我又做错什么了?”他回忆了一下,“没什么啊,我终于把魂灭生赶跑了,怎么又做错了?”
“你说你做错什么了?”药老冷着脸斥责,“你是娘生爹养大的,结果现在你就只是把刀了吗?”
原来是这事。萧炎张了张口,想来那整段对话应该是都被听到了。对此他真没什么可反驳的。他本想用少年时的贫嘴与撒娇掩盖过去,却发现自己做不太到——他忘记要怎么做了。他受困魂殿几年,在幻境中过得时间却长得多,也惨烈得多,此刻他离可以撒娇的少年时代已经太远。于是他便只能尴尬地僵在原地,扯出了一个四不像的诡异表情。
“我错了。”他低声说,“但我也没说错什么。我现在确实两边都不属于,待出去之后怕也回不去了。药老你要是该做什么……千万别为难。说实话,更差的我也经历过了,再多一点也没什么。”
药尘凝视他良久,终于给这番话搞得是没脾气了。他抬手按了按眉骨,在萧炎紧张的注视下露出一丝倦色。
“在你心里,我和逼死你娘的那群人,难道就是一样的吗?”
“我和我娘不一样。”萧炎皱了皱眉,“天下人都知道我是魂殿的人了。”
“我知道你不是。”药尘打断他的话,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你先前对魂灭生说,若我想要,你随时把命双手奉上,是吗?”
果然这话也被听到了。
“那好,既然这样,我要你把命好好留着。”药尘断然道,“你不是和我说,你偏要证明给我看你不会是魂殿的走狗吗?那就好好活,让他们看看你萧炎究竟是谁的孩子。他们要摧折你的身心,把你变成一把刀,你便偏要成人给他们看。”
8.
可我确实挺不安全的。萧炎说,现在我看着你的时候,有时候还会看见魂灭生的影子。你一点都不担心?
药尘瞪他一眼,神色中带着熟悉的不耐烦。“你什么时候这么磨叽了?万一你真堕落了,就你这点心眼,我还会看不出来?你放心,到时候我保证亲自清理师门,自裁的机会都不会给你留。”他砸了咂嘴,“还有别的问题吗?没有了吧。没有就赶紧出去,这破地方你还没待够?”
说罢他便转身,朝萧炎开辟出的妖火通道走去,一边嘀嘀咕咕着出去要好好大喝一顿,在妖火空间困了一年身子骨都快无聊散架了。萧炎便静静听着,脚步一动不动。
“药尘。”他突然唤道。这是他首次连名带姓地这么叫,药尘惊讶地回头,被那腔调中的认真之意弄得心中一抖。上次他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二话不说就把自己押到魂殿去了,现在药尘对此着实有些过敏。
“本事了啊,敢叫你师爷爷全名了。”药尘抱起双手,“又怎么了?”
“没什么。”萧炎微笑起来,“就是突然想到你当时说,做噩梦的有你一个就够了。现在的话,你终于不是一个人了。”
药尘一愣,旋即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萧炎似乎一直都很擅长把事情弄得令人发笑。
“我看你真是在魂殿待得脑子都傻了。”他笑骂了一句,一巴掌拍在萧炎肩上,“走了,别废话了。”
“好。”萧炎反握住药老的手腕,“走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