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place for YANCHEN famdom
by 我见诸君多有病,料诸君见我应如是
不如遮蔽光,形同渡,夜路上
不如提着霜,披胄战苍茫
“你很不喜欢看见我的真实面貌。”药尘突然说。
这真不是个好时机。萧炎想。但是药尘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带着点忐忑,好像真的在意萧炎是不是很不喜欢这副苍老的相貌……简直鬼扯。这怎么可能叫老。虽然他第一次见到药老就出言不逊喊他老头,后来也一直药老药老的叫,但平心而论,这张脸要是真算老,那萧炎那个应该叫还没出生。
然而这时候去辩论“这副真实面貌算不算老”也很不合乎时宜。
“我以为你会准备一个更好点的脱困感言呢。”萧炎干巴巴地说。他尝试说些轻松的话,重新塑造许多年前他们在纳戒中相处的气氛,但不是很成功。
药尘盯着他,然后垂下眼。
“那这不叫老叫什么,沧桑吗?”
倒也没什么错。萧炎想起他头一次见到这副样貌时的情景,也是在纳戒之中,也是在一片冰天雪地里,那时候药尘将骨灵冷火传给了他,而他还不知道自己得到的东西究竟有着怎样的价值,甚至对药尘而言有着更深沉的意味。他记得那时候药尘轻笑了一下,说别吃惊,这就是一个活了一百多岁的人应有的样子。
那时候他就不喜欢看见那个样貌。不是因为老,不是因为收敛了玩笑后他显得不怒自威,从可以笑闹的对象成了长辈,是因为那时候他看起来不像活着。他像是死去了,宛如一块伫立的、高大的磐石,经历了百年风霜后被打磨得无声无言,无欲无求,心似寒冰,色如冷铁。
所以萧炎想了想,说:“你看上去很累,所以我不喜欢。”
他这么说着收紧了怀抱。自离开魂殿后药尘便一直躺在他怀里,头紧靠在他胸前。这不是什么正常反应,按理说药尘只要还有一点力气就该开始叫嚣臭小子放手了,但他没有。他甚至没有多说几句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以及远处若隐若现的魂殿。
魂殿。那是他的心魔,他曾亲口承认地狱般的回忆。
萧炎沉默地看着远处的黑云,又看着雪地上的点点殷红。那有他的血也有药尘的血,在举目茫茫中显得极其刺目,让萧炎想到幼年时萧家的朱墙青砖以及冬日庭院的积雪,还有更模糊的记忆中,远征队出征时城墙上血红色的猎猎旌旗。
他突然就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有了预感。这么多年来这样的事情发生了许多次,他早就培养起了这种他并不想要的直觉。
药尘说:“我确实很累。所以我要睡一段时间。”
“好。”
“可能要睡很久。”
“没关系。”
“也可能不会再醒了。”
萧炎不说话了。他低垂下头,将一侧脸颊贴在药尘冰冷的额头上。
“我不会让这件事发生。”他说,“我会找到办法。”
他们都知道这件事其实并没有什么办法。或者说,有一个,但太过虚无缥缈,若萧炎成了斗帝,可能还有办法以通天之术修复几缕魂魄。但很早以前起萧炎就有这样的特点,无论在怎样恶劣的环境下他都能以惊人的意志去下一个决心,以至于听见他如此诉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生出信服之感。
更重要的是,那些决心——无论在当时听起来有多不可能,他确实都做到了,一个都没漏过。
这点药尘比任何人看得都清楚,也没有人比他更相信萧炎。所以他点了点头说:“我信。”
然后他突然伸手抓住萧炎的手。
“要活下去。”他最终加重语气说。
“那就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萧炎平静地说,而后自嘲地笑了笑,“我得说,这世上也就是这个人有这么狡猾,一句话就能赌死所有岔口,逼也要逼我走在正道上。”
要活下去,又不可能归附魂殿,所以就只剩一个选择,做那个拯救苍生的人,打败魂灭生。
打败他,而不成为他。
纳兰嫣然清丽的眉宇中显出不解之色。她前来请求萧炎出手,加玛帝国正遭魂殿侵蚀,虽说如今萧炎以天府自立门户,和兽域的太虚古龙龙皇结为同盟,她以为萧炎作为帝国之人还是不会在旁围观,然而萧炎却只是给她讲了这么一段故事,关于一个失去了一切的人。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变得这么冷血。”纳兰嫣然疲倦地说,“你这么恨我吗?”
“恨你?”萧炎略带惊奇地说,“我为什么恨你?我们说实话,你真的不够资格。”
“加玛帝国是你的故国。”
“而萧家是我家。”萧炎静静地说,“现在萧家已经没了。我的爹娘死在魂殿,我的老师暂时也不能算活着,我对那个地方还有什么眷恋?”
纳兰叹了口气,又重复了同一句话。“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变得这么冷血。”
萧炎沉默下去。他与纳兰在书房隔着一张案桌对坐,桌上仅有一盏灯照亮二人的脸,屋内仅有一扇窗敞开着,正朝着纳兰来的方向,加玛帝国的方向,云岚宗的方向,纳兰家的方向。萧炎长久地注视那个方向。
“那里死过很多人。”他突然说。
纳兰嫣然默然。
“我也死在那里了。”他继续说,“我没有打比方,我真的死在了那里。但这点真的很好笑,哪怕我死了一次,我依然没有心死。你好奇我消失的那几年在哪里,事实上我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去看了那些他们说我注定要拯救的苍生。我那时候依然觉得这是个很好的世界。”
“你是想说,让你心死的是别的东西。”
“你看,问题就在这里。”萧炎点了点自己心脏的位置,“它依然没有死。”
“哀莫大于心不死。”
纳兰嫣然看着他,神色惘然。
“所以我不出手,不是因为我恨你。说实话,这颗心还没死,但是与死了也没太多差别了。我连爱都快没了,更没有力气去恨谁,实在太无聊,又麻烦又累。”萧炎语气淡漠地说,“所以我现在还能和你坐在一张桌子上心平气和地谈话,因为我说实话不在乎。我只是单纯地觉得你纳兰家的死活跟我没关系,而加玛帝国在我的计划中无足轻重。迟早都要被我拿回来的地方,早点晚点都一样。我的逻辑其实挺简单的,我看够了你们算计来算计去,我觉得你们一起死了会让事情更简单点。你看,你们的问题在于难以同心,这确实令人烦恼,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解决方法。如今魂殿进攻,你们都要死了,除非有人想死,否则你们肯定相当同心,同仇敌忾、众志成城,没有任何问题。”
纳兰嫣然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震惊不能言语。
“因此,我可以说我并没有针对你。我知道你有苦衷。你、熏儿,在这个世道谁会没有,但我真的不在意,因为你的忍辱负重不能打败魂殿。你失败了,或者说你从来没成功过,所以我来接手。不管你接受还是不接受,我都会从这里接手,然后让事情按我的想法发展。”
“你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按你的想法发展。”纳兰微怒。
“我可以。”萧炎回以平静的目光,“因为你们没有办法,但我有。你们只有按我的方法来。”
纳兰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也隐隐明了他们已经站在了不同的层次,萧炎已经从某种程度上站在了一个更大的角度看问题,可她依然无法接受,喃喃道,“会死很多人。无辜的人。”
“我说过,”萧炎对着云岚宗的方向点了点头,“那里已经死过了很多人。”
“还不够吗?”
“这不由我说了算。”萧炎回答,“战争就是会死人,只要不是我身边的人。你该接受现实,也许你们的命运就是死,但你们可以选择怎样死。比如说,你将命在我这里拼掉,或者跟魂殿的人拼掉。这就是不一样的意义。”
纳兰意味复杂地问:“你难道不觉得正是这种态度才会将你身边的人推向悬崖吗?”
“错了。”萧炎摇头,“你颠倒了前因后果。我身边的人已经死了够多了,这正是因为我没有早点开始这么做。”
然后他有些累了,于是便不再说话。他许久没有这么开诚布公聊过自己的想法,如今他说出来,不过是因为在他眼里纳兰嫣然与一个死人也并无大异。他们沉默了一炷香时间,而后萧炎沉默地送客。离去时纳兰的眉眼间萦绕着死灰色。她从未这样清楚地明白萧炎是怎么想的,却又从未如此看不透他。
“你还要多少人死?”她疲倦地问,“你还想杀多少人?”
“杀到足够我肃清这片天地为止。”萧炎回答,“试着活得长一点,接下去还有很多机会,够你慢慢看。”
说这话时他有些恍惚,想起了许多年前手上尚未染血的自己。他不爱杀人,没多少神智正常的人会热爱这项活动,但他最终还是走到了漠视生命的地步。
“你老师期望你拯救苍生。”纳兰淡淡地问,“这就是你的拯救苍生?”
“敢想拯救苍生的人,就要有拿苍生的命去拼一个可能性的觉悟。如同你想对抗魂殿,就要有和他玉石俱焚的觉悟,同理一下,你想将世界从魂殿的魔爪下拯救出来,就要有哪怕毁灭世界也不让它落入魂殿之手的准备。”
“更何况,你又说错了。”萧炎负手站在门外,那盏灯的光在他身后,在雪地上拉出了黑暗的影子。纳兰看着他在寒风中飘动的玄色衣袂,想这果真如他正在做的事一般,身在光明,却如此坚定地面向阴影。
“我从小都在被教导要如何坚守大义,如何身正不怕影歪,如何心慈心善,如何体恤苍生。这没有错,这一直让我成为一个更好的人,这一直拉着我没走到邪路上去。”萧炎顿了顿,“但我也有私心,我觉得这同样没什么错。我可能这辈子就只剩下这一个私心了,所以我决定自私这一回。”
纳兰皱着眉看他。“什么意思?”
“我在做的所有事情,你说的那个拯救苍生只是次要目的。它很重要,但还不够重要。”萧炎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指上的纳戒,“主要目的是别的。很简单的一个目的,我想救回一个人而已。”
许多时候他进入纳戒之中,那沉睡的灵魂是他唯一的安慰,是他还没有疯掉的唯一原因。有时候他想如果他再做得过一点,没准能把药尘气醒过来骂他也说不定,只要药尘能醒,就算他是醒来清理门户萧炎也甘愿。
现如今世上能给他指引、能有资格骂他一顿的人已经太少了,除却米藤山,他竟再寻不出别人。
纳兰嫣然垂下眼。萧炎看不清她眼底的风暴,也并没有兴趣看清。他只看见停顿片刻后纳兰对他极正式地行了一诀别礼,说不清是真诚祝愿还是刻薄讽刺。
“此去之后,祝你血债累累、杀孽无数,百死不得超生。”
萧炎还以同礼。
“魂殿若灭,功过皆在我一人。”萧炎回道,“长夜漫漫,走好,不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