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place for YANCHEN famdom
by 三山归来客
“若是如此,我便更要去江南了。”萧炎低下头。
小翰林说:“江南自古以来就是富庶之地,有隙可乘,年末本就是各种账目汇总的时候,那些见利眼开之辈不就此时伐之,更等何时?有贪官不足为奇。前人训诫云,不议蜚短流长,但是韩师兄的言行举止被监察院通报过一次又一次,品行不正恐怕不仅是谣言,所以学生妄自猜测了一下,并出言用下江南来试探老师,如果污蔑了师兄,学生明日去登门请罪。老师,君子尚勇以义,既然有问题,学生愿亲自前往,肃清奸佞,亡羊补牢,若是有害群之马,则治之以法,便可匡扶朝纲,怕就怕那江南沃土,养出蛇鼠一窝。”
药尘看着萧炎那双坚定的眼睛,他的眼眸里印出小小书阁的窗户,和他自己被透窗的朝阳描出的一圈模糊影子,药尘没有回应萧炎的雄心壮志,他反而问道:“你一直以来以为药党是什么样的?”
萧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自先帝陛下以来,任用老师为首辅,国事并未有大纰漏,直至当今圣上登基,内阁所至力行清丈,意主于利民,行事无偏,所以恳请老师让我下江南,学生一定不让您失望,若得展公勤,学生将竭尽所能,鞠躬精粹。”
他顿了顿,闭目沉思了半息时间,睁眼立刻说道,他的言辞平缓,却掷地有声:“学生觉得,清化之举在乎治。而为治之道,首重用人。一则明查所用之人奉公务实勤课,二则检阅其修德清心俭思,方得以贤良任用之,若治道仍有疏存,则应时时革弊。再者,可效太祖之法,以适刑止贪。此为虽下策,而太祖年间多廉洁奉公之良臣,足见其利可削金。以至一地风气清正,则可用以银养廉之策,设款项作励官吏之奖金。”
青年修攥舒了一口气,缓缓道:“上几策并举,应有良效益。”
药尘没有说话,他仔细地盯着他的小弟子,似乎要把这个有倚马对症举策之才的年轻人深深印入脑海中。
萧炎啊,药尘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哀思。
君若早生三十载,此王朝气数不当绝。
“你猜得没有错。”药尘说道,“韩枫此行江南,确实有诸多不法之行。”
萧炎闻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内阁所至力行清丈?意主于利民,行事无偏?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药尘缓缓问道。
小翰林咬了咬牙,点了头。
药尘嗤笑了一声,向后倚靠在椅背上,双手掌心打开十指相交错,立于胸前,内阁首辅带着笑意不急不缓地说道:“户部右侍郎韩枫,任监察御史巡按江浙,所至市权纳贿,仗药党所庇,监司郡邑吏膝行蒲伏,滥受民讼,勒富人贿,置酒高会,日费千金,苛敛淮商,几至激变,虐杀不辜,怨咨载路。”
“你明白了吗?”药尘仍是在笑,他的一双眉压得很低,眼中是剑芒寒星。
萧炎却愣在了原地,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师傅。
这个,真的是,是师兄吗?
他睁大一双眼。
“呦?这么不敢相信?”药尘摇摇头,狭长的双目微眯,玩味地看着呆若木鸡的萧炎,说道:“是不是想问为什么如此罪孽深重的人还能活蹦乱跳,甚至靡衣玉食地过着天下大多百姓无法想象的优渥生活?”
“是不是还想问我为什么要保着他?”药尘的手指捻起一缕头发,微笑着向小弟子。
萧炎微微低着头,避开了药尘的视线,他牙关紧咬,一言不发。
“单是一个江南织造局,上下十三个官差,十人都是韩枫提携举荐安插调度过去的,其中甚至算上了云阁老的亲信,制造局的总监员葛叶。”药尘慢慢说道。
“而扬州府的知府海锌颜,就更是韩枫的人了。整个江南,韩枫辛辛苦苦布置近十年,我一动他,就是动了整个江南。我查办他,停了他的职,但我停不了整个江南官场上千人的职,他任用很多云棱葛叶这样的庸物,也任用很多海锌颜这样的能人,案子立起来,将同韩枫一个绳上的官员全部缉拿,封了江南诸府的所有衙门,最先吃到苦果的,你觉得会是谁?”药尘慢悠悠地抛出个问题。
江南的狗官们?韩侍郎韩大人?还是他高高在上的药阁老?不。
天下兴亡百姓苦。
萧炎的手指抽搐了一下。
“所以,即便人尽皆知,那个泥潭哪有几个好东西,我也不能废了韩枫,我还要用他,重用他,只独他韩枫一人能带着税银回朝,除此之外,即使是皇帝的人去了,也不过……”药尘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他有些不想提到风闲,御史台中那个一生清贫,毫无建树,最大的功绩充其量是联合一众嘴炮文官建了个清流之党的慕大人,被御笔亲点连越两级做了北直隶巡抚。
像是一只宰好的羔羊下江南。
陛下啊……
萧炎向前踏了一步,他按着药尘书案的一角,怒视着药尘:“慕先生可是钦差大臣,你们怎敢!你们……”
药阁老缓缓摸了摸嘴角,确定了自己的脸上和往常一样,挂着那个冷漠无情的面容,他抬眼,继而说道:“是啊?他回不来了,不过这又如何,而你,又能如何?”
萧炎握住了案角。
才堪堪稳住身形。
“薰儿曾经对我说过,内阁遮蔽之下的朝堂毫无光明,药党是当朝匪首,窃权罔利,溺信恶子,流毒天下……”萧炎仍旧是垂着头。
他的声音低低地,像是烈火灼烧过的焦木,可能是对我太失望了吧,药尘想道。
药阁老无话可说,只是冷笑。
“我不相信!老师您为什么要骗我?”年轻的翰林修撰吼道。
药尘眉眼尽是不屑:“骗你?”
萧炎的双目微红,他死死盯着满桌子小山似的公文,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老师,学生知道您入仕十二载,早年便位极人臣,财富……日积月累之下,已然是天文数字,足够您一辈子花不完,要是我的话,我早就卷款远走了,那么您还在这里,这样夙兴夜寐是何苦呢?”
萧炎凝视着药尘的脸,他的眸中明净,面色癫狂。
药尘避开了他的视线,沉默不言。
萧炎的余光忽然捕捉见了一点棕色,埋在大风朝白纸黑字红批的公文之中,是那么地突兀。
萧炎转过头去,他的目光移开地是那么缓慢,他甚至觉得那一抹棕色是那么妖异,他似乎不该看。是呀,他只是个翰林院中的小修撰,内阁首辅的公文,不是他该看的。
药尘一动,他那只好看的手伸了过去,似乎要遮住那份特别的文书。
萧炎脑中警铃大作,他在掩饰!
首辅的袖子带起了一阵微小的风。
微小的风。
那份文书掉在了地上。
飘落在了萧炎的脚边。
他捡了起来。
这是敌国的信,出现在风朝万臣之首的桌上的,敌国的信。
萧炎耳朵阵阵翁鸣,他瞪着手里那张薄薄的纸,字里行间都写满着通敌卖国。
药尘不动声色地拢起袖子,嘴角僵硬地牵动了一下,似乎露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苦笑,人算不如天算呀。
萧炎只觉得头晕眼花,一切都像是梦境一样虚幻。
“您一直……盯着的是那个皇位吗?”萧炎轻声呢喃。
药尘的城府极深,他岿然不动,甚至脸上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容,株连九族的把柄被人捏在手里也不能伤及他分毫一样,他云淡风轻地说道:“你要怎么做,去禀报皇帝吗?”
这是萧炎第一次感受到权倾朝野四个字到底代表什么。
权力本身就像是一座巨山。
萧炎脑子一片混乱。
“看着你那六神无主的可怜样子,这样吧萧炎,”药尘眯着眼睛缓缓说道:“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滚回你的原籍,一辈子老老实实当个白丁,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眼前,第二个就不需这么麻烦,不用活着走出我的府门就可以了。”
若琳开玩笑说萧炎去做围棋国手吧,萧炎才不会去呢,因为他的棋技就是由前任国手医仙所授。他曾经亲眼目睹了闻名天下的国手身赴官家对局,棋盘之上非输即赢,她因为二十八连胜,被恼羞成怒的大官人当场杖毙,最后这场人命官司并没有以命偿命告终。
萧炎从来不是一个畏惧权利的人,不然他也不会选择入仕,他的棋风总像个亡命的赌徒,国手和他博弈时也常常要避他三分锋芒,她曾经感慨过,居小勇者自以为慎,总瞻前顾后;唯大勇者一赌惊人,常无往不利。
好赌之徒萧炎退后了两步,他伸手抽下发簪,那个乱七八糟的发髻终于舒爽地散了开来。
他的眼中染上了一丝狠戾。
他盯着药尘堂中雪白的墙壁,低下头颅。
不够,声势还不够。
于是他举起双臂,像古往今来无数脊骨如铁一样的文人志士一般,他对着苍穹高呼了一声:“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
言罢,低首,凶狠地往白壁,一头撞去。
他被药尘拦住了。
他没有头破血流地倒在墙根边,他撞在了药尘的胸膛上。
药尘被他狠狠地顶在了墙上。
药尘侧过脸,眉头微皱,他被萧炎撞疼了。
赌对了。
萧炎确信他看到的不是真相。
萧炎放开了老师,看着他的脸庞。
药尘的脸很漂亮,却没有那么柔和,所以没有表情的时候会很严肃,笑起来的时候却很动人,这绝不是鹰视狼顾之相!
萧炎的眼前是深重的迷雾,真相到底是什么?
不过药尘没有给他更多思索的机会,他单手捂着胸口,双目微睁,眼底尽是傲慢:“以前在你面前,还会装作个行事规矩的良师益友,还问过你要从哪个知县做起这种可笑的问题,你可知,我的手段,可以让你直升六部,也可以让你立刻滚回家。”
“你是个什么东西?”药尘缓缓地说道。
药尘看了一眼桌上的笔砚,讥讽萧炎道:“你若是想遵纪守法到最后,我也成全你,桌上有笔,请萧翰林自己写一封革职信,我亲自遣人给你送到御史台,再报内阁拟票,司礼监批红,让你走最标准的流程,如何?”
萧炎握紧拳头,他在思索。
韩枫把控了一个江南,所以老师动不了他。而老师把控了无数个韩枫,也任用了很多像海波东这样的国栋之才,所以皇帝陛下即使对老师恨之入骨,即使权位岌岌可危,他也还是要用老师,要重用老师这种窃国之相,因为只有老师能给他的王朝带来饮鸩止渴的雪花银?因为老师背后的十万官吏是他的免死金牌?
不……
即使这些猜测都是真的,但这些都不能解释为什么老师不让他死。
一个窥探见秘密的小人物,无论什么样的上位者都没有不杀的理由。
为什么不杀他。
为什么老师提出他离京任职。
为什么老师阻止他去江南。
为什么老师突然对他那么凶!
为什么好端端放在桌上的信会被袖中的风吹动!
萧炎只觉得自己额上的血管在一下一下地跳,他着急,而且有些委屈。
一定是哪里有问题。
药尘淡淡地问:“你还是不死心?”
萧炎目光直直地盯着他。
他抓着心中的疑惑像是抓着救命的稻草。
药尘垂着眼帘,默默地想道,你就这么信任我吗。
药尘走了过来。
他按在胸口的手缓缓松开,伸来,揪住了萧炎的前襟猛地一拉,小翰林措不及防向前倾去。
他呆住了。
他从未与老师如此贴近,老师微凉的手指捏着他的下巴,瘦长有力的手指按地他脸颊生疼。
但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他只能发觉老师的唇落在了他的嘴上,短短的一瞬,似初雪消融,浮光掠影。
萧炎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想怒吼,歇斯底里。
药尘推开他,而他发疯似的将药尘死死抱住。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他看不见药尘的脸,只听见药尘在他耳边说话,依旧是那个傲慢而冷漠的声音:“你明白了吗?我不杀你,仅仅是因为你曾经打动过我,我至今还有一分爱惜你的才学,不过,不要试图挑战我的底线。”
“回去吧……”
萧炎留下两行泪来。
他闭上眼睛,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繁花似锦的琼林苑。
仿佛看到了那位隔着熙熙攘攘的新科仕子们,隔着莺燕满园的盎然春意,微笑着向他举杯贺喜的白衣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