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place for YANCHEN famdom
by 三山归来客
雪静冷清堂,端端白月光。
岂怨夜风冷,人间事无常。
慕青鸾举起手臂。
风哗啦一下吹响了她手中的白纸。
她慢慢地理好,将它展平。
小姑娘踩着木梯往家门的堂号上,轻轻贴上白纸。
她瞧瞧地看了一眼四周,远处的街道上似乎有些热闹,闪着点点烟花烛火,朦朦胧胧。
她垂头,顺着脸颊滚落的眼泪砸在门前的雪地上。
堂前之雪也再无人扫了。
她搬回木梯,拿来扫帚,她看着自己呼出的热气,一团团的暖雾散在空中,如梦似幻,竟怔怔出了神。
她打扫了一下门庭,便进了屋,屋里头也不暖和。
薰儿扶在棺木边沿上,她的目光落在棺材里。
印象中的他,终日穿着二三粗布衣裳,有了点闲钱会拿来买书,公务忙完了会搬张椅子坐在院子阳光好的地方读,家里永远也不会有超过三斗米的存粮。
他除了一身名节,哪儿有什么像样一点的衣冠呢?
棺材里整整齐齐放的是大风朝红色的朝服,和一顶压在朝服上的官帽。
绯红的绸料在烛光之下,显得鲜艳无比。
古薰儿鼻子一酸。
她缓缓跪坐下,搂住伏在灵位前的慕青鸾,小姑娘靠在怀里轻地像是一片羽毛。
薰儿擦着慕青鸾的眼泪,她的脸颊是滚烫的,眼泪也是。
薰儿轻声说道:“鸾鸾,你喊了我这么多年的姐姐了……”她一边擦着慕青鸾眼泪,一边自己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让我做你的家人吧……”她看着慕先生的灵位,眉眼悲凉。
慕青鸾放声痛哭起来,她紧紧抓住薰儿的衣襟,指节都失了血色,她想说话,却哽咽到无法成句,只能拼命点头。
薰儿说,我们将慕先生安葬了,便一起去北边,离开京城吧。
秋风就是从北面吹来。
哪儿的叶子黄得比京中快许多,会比京中更萧瑟,也比京中更清净。
我把将军府上下清点一番卖掉,先往关东去,向那儿的雷将军贷一营兵马,然后北上,去找古叔叔好不好?
等击退了北面的敌人,我和鸾鸾再去安江府的府城找个宽敞的宅院住下,那儿的城外有一座硫磺山,山脚有一片冰湖,我们还可以在湖畔建一个小木屋,再凿一眼温泉……
除夕的炮仗声终于炸起来了。
今年的初一,对于朝中清党来说,是个阴云密布的日子,哪怕毫无温度的冬阳高挂明空。
他们身穿素服前来吊唁,写满祭文的纸上字迹斑驳。
情悲所至,笔墨凝噎。
文稿在慕家院子中的火盆里,化为厚厚一堆的灰烬。
京城的所有官衙全部封门了。
衙门口的石狮头顶积雪,平静非常。
整个官场,笼罩在了一场波谲云诡的氛围中,昏昏惨惨,暗潮汹涌,却毫无踪迹可寻。
年初二的清晨,药尘醒地比往常还早一些。
他披衣而起,走到院中,天色灰白,还挂着一轮残月。
药万归在院中修剪冬木,只想待春时,能抽多些新芽。
他看到药尘,连忙放下钳刀:“爷,您起来啦?”
药尘点点头,看着庭院中的草木,出了神。
岁寒,知松柏之后凋。
药万归说:“您比起年前,又瘦了些……”
药尘敛眉,拢了拢披在肩上的外衣,说道:“给慕家的祭礼,昨日送去了吗?”
药万归回道:“送去了,但……”
药尘轻咳了两声,问道:“何事?”
“海大人,蝎大人他们一行众人,在我拜谒过那位慕家孤女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都派人来了。”药万归回答道。
“他们?”药尘漠然地看着东方的天空。
“我也想不通,他们平日与慕先生素无瓜葛,也无往来,甚至党派不和,我怕他们跋扈惯了,在灵堂闹事。”药万归说,“于是我问他们,你们来做什么,他们回答,也是来送祭礼的。”
药尘想了想,厌恶地皱眉:“他们倒是灵通。”
“之后,听说朝中有几十位的官员,年初一全部去慕宅凭吊。”药万归叹气,“只是因为,您送去了一份祭拜的礼金……”
药尘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他只是问道:“我的那份,她们收下去了么?”
药万归说:“收下了,不管是谁送过去的,她们都收下了,甚至是韩大人的……,他们清党,有些人想动手把那些礼品扔出去,被那姑娘阻止了,说不用费力气。”
药尘微微叹了一口气,她们这是想要从这局中抽身离开了吗?
可是她们走不了。
药万归说:“现在慕家的院子里,光是送来的祭礼,已经堆满一半,即使是这样,仍旧有来人络绎不绝,他们都在猜测,清党快要倒了,您这一举动的用意,是准备收编清流的小官,以此祭礼收买人心,我们府上已经收到了些投名状了,不乏原本清流中人。还有些风声猜测您是要为那孤女置办嫁娶,收养以用来联姻。不过直到古家的小将军,今天把将军府的地契拿出来拍卖,有好多人才猜测,她是要散家财去支援北驻军,而药阁老此举妙棋,是为援军筹款,于是云党那边的纳兰将军,用高于市价六倍的重金,拍下了古将军府,用来迎合您的‘授意’……”
“荒唐!”药尘突然感到一阵疲倦,他觉得这京中的空气,都是如此令人厌烦。
黑色的潮水卷来地太过猛烈,长涨长消,留下一堆骨头,而仍然有无数人追名逐利,向着那吃人的海里前赴后继。
层层倚叠的骨头下面,一点点可怜的真情实意,也被冲刷地污浊不堪。
两天一夜。
薰儿拎起一个盒子,里面装着香烛纸钱。
盒子背面写着“阳上友钦天监五官司历宋清祭”。
薰儿嗤笑一声,这个宋清又是哪位大人,突然就跑出来,变成慕先生尚且留在人间的友人了。
精巧可人的纸钱上贴着金箔。
不知慕叔叔去了那边,会不会把这些金钱散给今年冬天冻死饿死的百姓。
不敬苍生敬鬼神。
两天一夜,薰儿看向院子中一堆堆的祭品,无一不散发珠光宝气,灵堂中烧的是东南纯种的芽庄檀,贡桌上摆放的是红彤彤的贵妃果。各色人等进进出出,一溜儿十二个和尚略显局促地挤在不甚宽敞的灵堂里唱唱念念,烛火通明,神神鬼鬼吵吵闹闹。依旧贴在门上的那一张素白的纸,反倒显得格格不入,她失笑道:
“好一番光怪陆离!”
慕青鸾昨天便没有吃下东西,今天早上才喝下去了一口水,到了晚上,薰儿怕她吃不消,于是冲了一碗白糖水,给她端去。
青鸾喝到了甜味,原本想放下碗,尊世道之常,守孝以礼,不能思甜,她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了碗中。
她的爹是个书呆子,考了科举好多年,在她还是个嗜糖年纪的小姑娘的时候,吵着向穷书生爸爸要甜蜜蜜的东西,毫不浪漫的书呆子就用出了白水兑糖这个招数。
但青鸾很开心,她还想分一点点甜滋滋的开心给父亲。
父亲说,天下居贫,则君子食旨不甘,闻乐不乐,不为也。然后把仅有的一点糖都给了小女儿。
她还是慢慢地将一碗水喝了下去。
父亲这辈子,应为之事向来绝不退避,不为之事一贯断然不为,他但求问心无愧。朝中险恶,他始终没有畏惧过什么,一直在抗争。
天下居贫,君子心不安。于是他殚精竭虑了一辈子,倒下了。
他走的时候,是安心的吗?
她明白父亲心里一直希望她好好的,她做不了什么大事,只能照顾好自己,让父亲九泉之下,得一份安宁。
薰儿站在院中,明天是初三,将军府中的家产已经变买完了,只等清点入账,后天我们就离开这里。
这时,一支敲锣打鼓的队伍,从街边过来。
他们穿着华贵的衣裳,人人脸上洋溢着笑容,整支队伍充斥着喜气!
薰儿愣住了,仿佛看到了妖魔鬼怪,游荡在街上。
他们来到了慕府前。
沈云公公传唱了一声:“圣旨到!平忠文公府孤女慕青鸾接旨!”
宫里来的。
慕青鸾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向沈公公手里捧着的物件跪拜。
薰儿想去抱住她,但是她不得不也跪在原地。
犀牛角轴展开,澄黄的绸子上绣着祥云瑞鹤,富丽堂皇。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监察御史平忠文公之女,慕氏,惠朗知书,温名荣登,着即进宫,册封为贤嫔,追平忠文公太子太傅,以国丈之仪安穴。钦此!”
沈公公合上卷轴,将其往前捧去,笑眯眯地说道:“慕家姑娘,接旨吧!”
慕青鸾没有接旨,她扬着一张苍白的小脸,语气冷硬地说:“我不去。”
“我就要离开了。”
沈云有些惊讶:“小主这是要抗旨?当今圣上后宫空置多年,小主进宫,就是普天之下最高贵的女人,多少人梦寐以求,你怎么不去呢?”
有一个人挡在了慕青鸾的身前。
众人惊诧不已,不接旨的慕氏都没有站起来,古小将军居然?
薰儿看都不看这些跪着的人,她像一把利剑一样笔直地站在青鸾的前面,直视着沈公公手上的敕令,眉目狰狞。
沈公公幽幽然叹了一口气,说:“陛下还给了奴俾一道口谕,说如果您不肯接旨,便再让我宣读出来。且听好了!‘恭敬而逊,听从而敏,忠信而不谀,谏争而不谄,是事圣君之义也。不恤君之荣辱,不恤国之臧否,谓之国贼。朕记得是国丈老先生的原话,希望朕的贤嫔也曾读过’。”
薰儿怒吼了一声!
皇帝陛下!何至于卑劣如此,攻人之心!
慕青鸾想站起来,她眼前突然一黑,张了张口说了半个我字,便直挺挺摔下去,地昏倒在地。
沈太监叫来了宫中御医,也将斑驳陆离的慕府围了起来。
沈太监说他明天天亮了再来,让孝期之中悲痛昏厥的小贤嫔先养好身子。
薰儿望着沈云公公离去的背影。
她突然觉得眼熟。
他像一个人。
他,像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