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place for YANCHEN famdom
by 三山归来客
49
周围安静极了,一开始还能听见他的船荡开水面,分出细细波纹的声音。
他平躺着,他知道自己在一艘小木船上,但又好像与水面融为一体。
后来就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仿佛木船消失了,或者他已经停了下来,不再会荡出细细的浪。
但他没有停下,他仰面而躺,目视上空,上空是静谧的星野,不,不是星野星星们只构成了一条道,长长窄窄,像天路,也像恒河,他沿着这条路已经漂泊了很久,现在,即使他听不见波纹的声音了,却仍然能看见星星们悄然无声地卷一个浪花,向后逝去。
他终于想起来,他是可以坐起来的。
于是他双手后撑,从小木船上坐了起来。
他起身的时候,仿佛空气变得沉重而黏腻,他甚至无法呼吸,睁不开眼,脸上的皮肤仿佛从厚重的泥水中挣脱而出,他挣脱的一瞬间,有五色的光影在他的眼角闪过,他不由自主的恍了一下神。
他向水面看去,他的船游荡在星河中,河岸上是摇曳的烛火,从身后无尽绵延向身前无穷。
头上的星河没有了,变得空荡荡,原来他那个天旋地转的恍惚,是他的船到了天上。
他继续随着无声的河流向前去,他不知这里是哪里,更不知道这条河流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他只是看着一颗种子,他忘记了时间。
他知道那是一颗树,但它和他一样,躺在河流中,无法回头地向前。
它还没有发芽,而他却好像看到了它成了枯木,一身枝繁叶茂凋零殆尽,被业火焚烧。
然后它发芽了,抽枝,伸展。
他好像可以完整地看到了这颗树,而不是之前这颗树的一个面。
它生长在山上,在旷野,在崖边,在街头巷尾,在更大的树下躲雨,或者在庇护着更小的树。
他的船在环绕着这棵树游走。
红烛环绕着树燃起。
星野的河环绕着树奔流。
他的船靠了岸,原来树是河的终点,他再无别处可去。
树木高有三千丈,也不足二尺余。
他上了岸,河中的船化作了莲花灯,向上空而去,再一抬眼,仿佛有千百盏灯从河中升起。
千百盏灯仍然无法将树下的一方地照得通亮。
树下有淡淡的雾霭,雾霭中有一个人,但看不真切。
有缥缈的歌声。
声音一下子回来了,河中的浪花,风雨穿叶,烛火的燃烧,还有咿呀伶人的唱腔。
这是菩提古树,而我是萧炎。
我打开了菩提化体涎的盒子,天命所归,来到菩提树下。
这里就是轮回境吗?
我听见了钟声,每朵莲花灯飞到它们自己该结束的高度,都会化为一声钟声消散,千千万万的钟声响彻苍穹,庄严无比,仿佛往生的佛号。
为什么千千万万的灯照亮不了树下的一方土,因为这些灯一生或许连自己都照不亮,便一声钟响,化为星河中的一颗。
树下的人是谁?
我看不清,是菩提树的化身嘛?还是传说中的佛祖?
他的声音悲楚又伶仃,在宝相庄严的钟声中越来越突兀,越来越突兀,越来越悲楚又伶仃。
我终于听见了他唱些什么。
“思量无了无休,大都来一寸眉峰,怎当他许多颦皱。新愁近来接着旧愁,厮混了难分新旧。旧愁似太行山隐隐,新愁似天堑水悠悠……”
那个人的脸我也看清了,我认识他。
他是韩枫,哈哈哈,咸菜穷苦师兄的脸配上这么个“新愁旧愁水悠悠”,再好听的调门也被弄得不伦不类鬼哭狼嚎,活像叫花子讨饭。
我应该是在做梦,这里是我的潜意识,毕竟我也不认识几个能唱曲的,只有一个已经不知道去哪儿投胎了的师兄,菩提树的悟道应该就是通过梦境而轮回,所以我眼前的一切应该是梦。
梦里还能见到师兄出来刷存在感,要让师傅知道了师兄干起了卖唱的活儿,哈哈哈,出息了。
师傅……
其实我刚才在升起的莲花灯海中看到了许多人,老萧家的大长老二长老,姚先生,墨家的族人,云山,云岚宗的弟子,出云国的将士……
他们都死了,化成一声钟响,入了轮回道。
我怕在这里看到师傅。
如果我看到了他,我可能会砍断菩提树,截断轮回道,也要将他拦下。
我希望这里是梦境,没有什么往生钟长明烛,但我已经分不清了。
师兄还在唱,难听得要命,生前就喜欢各种装/逼叨叨叨,真以为自己写了点折子就可以有一副好嗓子,还能和名角儿肩并肩?人家戏子从小练到大白练啦?而且起码登台演出好歹化个妆吧?顶个咸菜脸就上了像什么话?师傅看了不嫌弃死你?
虽然观众只有我一个。
我坐在树下,眼前是轮回道吗?
什么是轮回道?我在轮回道中吗?
谁在轮回之外?
小乘如罗汉已解脱生死,大乘如圣位菩萨已自主生死。
谁在轮回之中?
“赤紧的情沾了肺腑,意惹了肝肠。……”
是谁在唱?
我转头看去。
雾渐渐厚重了起来,一切似乎又即将被掩瞒粉饰住。
唱曲的人站了起来。
他在看我。
我空空如也。
善恶业因的造作,加之众生,於我何干?
我为何要来此地?
我为何人?
我为何人?
“若今生难得有情人,是前世烧了断头香。”
唱曲者唱罢,便消失了。
他的戏服华贵无比,金丝银线,绫罗绸缎,头面是八宝正凤,蝉翼水纱,妆容美艳,眼神凄然。
断头香……
余音绕梁。
他是谁?我是谁?
我忘记了一切。
突然钟声大震,震翻了河水。
我坐在树下没有动,被冰冷的河水淹没。
恭送炎帝入轮回。
恭送炎帝入轮回。
恭送炎帝入轮回。
第一世。
我最小时候的记忆就是我那个干了二十年农活的爹拿他有力的手抽我大嘴巴子,读不读书?还玩不玩了?还在不在先生屁股后面画乌龟了?
我哭着喊着拼命点头,十年寒窗苦读,终得出人头地,连中三元,登科得意,我怀着终于可以当个贪官污吏,拍须溜马,等着官商勾结的礼,享一辈子荣华富贵的心情上了金殿。
北传烽火,战事告急,我还在朝堂外等着面圣呢,朝堂大震,白发的将军执御剑,穿朝服,领命而出,在玉阶前,他与我擦肩而过。
我怔怔地看了他很久,似乎亲切而依恋。
白发将军戎马一生,文韬武略,英勇无比,虽已迟暮,仍是英雄意气,似乎永远百战不殆。
他救不了我那被苛政饿死的爹娘。
他身披霞光,出了京门,往天涯而去。
很久之后,我死在了一间漏雨的寒舍中,三十年前,白发将军的那次出征,再没有回来,破陷的国门,再也没有被补上。
第二世。
我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云游四方,被世人尊称为萧大侠,但我知道我虽然帮过很多人,也救过很多人的命,但我对不起一个老朋友,因为我不小心害死过他的老婆。
我对不起他,但我也不敢去死,以死谢之一死了之对吧,可惜我的剑太强了,自己不敢死就没人能杀得了我。
我的老朋友闭关十年,练出了一招绝世的剑式,约我上元之夜,决战山巅。
我答应了下来,算算日子,今天是大年十四,明天就是上元节。上山之前我游山玩水吃喝票堵,还去了趟皇宫调戏了皇帝老儿的妃子,不留遗憾地在这里吹冷风。不过山里真的冷,原来我打算在山顶硬抗一夜的,但还是觉得要留一口气等老朋友来了再咽。
我去敲了小山寺的门,老庙祝让我留宿,并给我送来了热水与吃食。
他开门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内心就哈了一声。
哈!你把你的一头白发剃光了我也认得,让我喝干忘川水,我也不会忘记你的眼睛。
我一愣。
不留遗憾?我真的不留遗憾在世间了吗?
天很快就亮了,我被武林群侠吵吵嚷嚷地裹着上了山顶,在元宵之月下,我结束了我一代名侠的一生。
第三世。
我是一个从九年制义务教育里挣扎出来的高中生,天天在题海自由飞翔,在油墨的城堡里消费青春。
偶然某天某张大试卷,长篇阅读,我通篇读完之后。
一种心中通明的感觉如春泉爆发。文章者可达意,高山者寻流水。
说什么读书是精神食粮,读好书就是与高尚的人对话,我今天终于信了。
有一个瞬间,我觉得我必须要认识这个作者。
不过我也不知道我哪来这么大的执念,人家大师级别的人物天天闲着没事干睬你多着呢?
下课我找小胖借了手机,想百度了一下这个作者。
结果刚点开浏览器,热搜的下拉菜单里,我看见了他的名字。
大师于昨日与世长辞……
我看着网页上他灰白的照片,心脏怦地一下被堵住了。
我又错过了什么。
第四世。
我有一把琴,我是个吟游诗人,音乐就是我的诗。
我走过拥挤着密密层层的商市,他们狭小又那么典雅,我想停下来赞美一下,可惜我没有一点儿力气了。
我好几天没饭吃了。
一个卖东方瓷器的店主看出了我的窘迫,他在我的破琴盒里放了些钱。
我抬头看他,他的人也瓷器一样,优雅而素白。
我几乎立刻爱上了他。
但是他没有让我留下来。
这个城市离教皇太近,离焚烧异教徒的圣火太近。
我只有带着我的琴继续上路。
后来的我带着慈祥的白发和邋遢的酒鼻子再次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那条街已经不在了。
第五世。
这一辈子我活的非常轻松,我的生活只有三件事,吃饭睡觉放羊。
或者算上肚皮朝天晒太阳吧。
我大可以静静地享受我的阳光,因为我是位英俊的牧羊犬。
每天龇牙吼两三声,将那些蓬松成球形的蠢羊赶往它们该去的地方,就是我工作的全部。
我的前辈们告诉我,数羊要认真数,因为狼是不可能有狼的,少了一定是因为有羊落在了羊群后。
狼是不可能有狼的。
所以在那天夜里,我看见一只大尾巴的身影的时候,我都快吓尿了。
这是我优秀的牧羊职业生涯中第一次遇见狼。
我的嗓子先我的意识一步嚎开了。
它是一匹通体似雪的白狼,还有红宝石一样的眼睛。
我颤颤巍巍挡在羊群前的身体僵住了。
白狼很虚弱,它似乎受了伤,它在祈求我给它一些食物。
我的那一嗓子喊来了人,他们持枪而来,来捍卫他们的羊群。
我仍然僵直在原地。
我似乎记得这匹白狼很久很久以前救济过饥寒交迫的我,什么时候?在我还是条很小很小的狗狗时候吗?
白狼转身跑了。
但是一声枪响。
人们为了剥下完整的狼皮,子弹打碎了它的咽喉。
我突然感受到了巨大的悲伤,悲伤得仿佛我不是一条狗。
我又一次失去了什么。
随即人们补了一枪,为了一副完整的狗皮,我的脖子也碎了。
人们好像在咒骂我这个突然变成疯狗,咬他们咬得满口血牙的牧羊犬。
第六世。
山里住久了,整个人都会变得无比哲学。
每年冬天,都是山林防火工作比较艰难的时候,所以我们护林人天天都要离开温暖的小木屋去巡山。
我最近在研究人的今生前世,因为实在是看某部网文不顺眼,叫做……什么来着,喔对,叫万世,这小说里关于轮回颠三倒四讲的像屎一样稀烂,所以说,十八万线的腊鸡网文都是废料,想开卷有益还得看点正经书。
一天是一个圈,一月是一个圈,一年是一个圈,都在周而复始地转。
所以我相信人也是一个圈,一生走完了,就是新的起点。
所以功名利禄要看淡……
算了不再自我排遣了,人在深山这种赚了钱没处花的地方,别的不敢说,钱是真的特别容易看淡。
今年的山顶有些雪崩,开春会流出一条新的小河吧?
你看你看,河海云雪,无一不轮回。
我站在从山顶崩下来的雪层前。
我在冰川下看到了一个人。
或是说,看到了一个遇难者的遗体。
他被冰封地很好,或许已经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停留在生命结束的那一刹那。
我情不自禁地向他走去。
他的长发被封在冰中,宛如永不凋谢的白玫瑰。
我想我认识他,甚至,他的名字就在唇边呼之欲出。
可是我想不起来。
如果人是一个圈的话,我已经遇见了他多少次?我又忘记了他多少次?
来年春,冰层崩塌的地方化为了一条迅猛的小河,向山下流走了。
第七世。
我手中的魔杖原来也能值几个钱,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会尊称我一声魔法师先生了。
因为我被举报了。
所有人在死后都要去拜访上帝,而我居然想着把上帝的客人从半路劫走。
其实原来从事的教育事业我也没什么兴趣,天天带小孩,被举报了反而清净。
给我的罪名是研究禁术,判决是流放。
不过没收了我的魔杖完全制止不了我的思维,我在我的脑子里进行夜以继日的研究。
我知道我的灵魂深处,有一个人。
我穷尽一生都在寻找他,或许不是一生,可以说是穷尽几生。
我没有在人间找到他,那说不定他就在上帝的门前等我。
终于,有一天,我还是翻车了。
举报我的人把我从漂浮写满各种禁术的屋子里,像揪老鼠一样揪出来。
好像是说我彻底违反了教义,彻底不再是兄弟姐妹中的一员了。
我被处以较为体面的绞刑。
我在想是哪个幸运的刽子手不用看见我这张颓废而帅气的脸变成一个血肉横飞的大西瓜。
然后我愣住了。
每个犯人临死前教会都可以满足他的一个小愿望,我自觉潇洒,就在填写愿望的那一栏画了个圈,代表啥也没有,老子已经圆满了。
不过这时,我泪流满面,就在我眼前的刽子手抬起脸的时候,我多么希望时间能停止。
我嘶吼着求教会的刑官,给我一个实现愿望的机会,我想看着眼前的人直到日落。
可惜,我已经在心愿表格上画过了圈。
我颤抖着声询问他的名字。
他看我像个可怜的疯子,便轻轻地告诉了我。
他的名字一说出来,我仿佛感受到了有什么东西不再一样。
我咬紧牙关一遍一遍地重复。
可惜,在我失去意识的一瞬间,我再一次忘了。
第八世。
我一直在想,一定是我上辈子犯了什么上天害理的大罪,老天才这么惩罚我。
我从出生开始就看不见东西,双腿残疾,还是个穷困潦倒的命,什么本事也没有,靠着算命撞骗,推拿按摩艰难度日。
其实我上辈子犯了什么事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
我要是有点自主生活的能力的话,我一定会上穷碧落下黄泉,无所不尽其极地寻找一个声音。
瞎子这辈子眼睛看不见,但耳朵比猫还尖,我的心里有一个声音。他对我说过他的名字,虽然我不能够记住那几个字,但我记得他的声音。
可怜我足不能出户,眼不能视物。
除了来上门找我摸骨推拿算命的顾客,我见不到任何人。
后来我明白了知识就是力量,有能力就可以接触更多的人,所以努力学习,推拿算命到老,居然也成了有名的老中医,还被中小学语文课本录入,誉为新一代轮椅上的传奇。
我这一生积德行善悬壶济世,医治了很多人的病,我听过很多人的声音,可是,我没有找到他。
某一天,我掐指一算,我将命不久矣。
于是我不再开张,安心养神,准备这次下去见阎王的时候好好讨价还价一番,看在我勤勤恳恳救人的份上,能不能,让我多想起一些事,多记得一些东西。
我的徒弟敲门而入说,师傅,还有最后一个患者,求您出手。
我原本不想管,要是所有人我都把他当成最后一人来医治,那我哪还有时间养精蓄锐和阎罗吵架?
转念一想,我还是让徒弟将人放了进来,毕竟,要做到尽善尽美,让阎罗挑不出一根刺。
最后一个求医的人是个哑巴。
我粗糙苍老的手按在他的手腕上。
他发不出声音,而我看不见他。
我为他开好了药方。
他拿了药,离开了。
我看不见,也听不见。
第九世。
看来我与阎罗的砍价成功了。
我知道这一辈子,我可以在这个桥边等到他。
所以我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在桥边购置田产,一边种地,一边等待。
一个夏天,洪水泛滥,我被意外淹死了。
我的魂魄即将离开人世去往地府,黑白无常来收魂。
我说,我不走,我还没有等到他。
他们说,那你就化成水鬼吧,在桥下徘徊,除非亲手拖下另一个溺死的人,不然永世不得超生。
我说正好。
原来,水鬼才是我的这一生。
过了很多年,桥边住来了一个书生。
我的头露不出水面,我恨我看不真切。
他在杨柳岸下读书,在杨花中散步,他还在河中钓鱼,我每次都会抓来最大的给他。
后来他认识了在河上游的浣溪女。
他娶妻生子。
后来他和他的妻儿一起来河边钓鱼。
我仍旧捉来最大的鱼,挂在吊钩上。
后来他老到走不动了,死在了一场深秋雨夜的风寒中。
我凶神恶煞地从河中现身,拖下了一个小孩,我要赶着去投胎,我好像终于可以和他一起了。
可是在我将孩子拖下水的那一瞬间,我如遭雷击。
原来这个小孩子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呵,原来阎王诚不欺我,真的还是让我这辈子在这个河边遇见了他。
我愤怒地嘶吼,到底是谁安排了这一切!先让我模糊视听,再让我守着一个不对的人五十年,还让我最后亲手杀死了他!
对了,没有别人,都是我自己,都是我自己。
我继续去投胎转世。
而他成了桥下不得超生的水鬼。
第十世。
我从巨大的悲伤中醒来。
我睡在萧家后山的黄昏里。
我是萧家三少爷,萧炎。
我有一个老师,药尊者药尘。
我们一起收集异火,一起上云岚,去迦南,杀了贪得而卑鄙的师兄,还闯中洲,重振星陨阁,然后勇斗魂殿,夺得丹会魁首,最后灭门邪恶的魂族,成了举世无双的炎帝。
他是举世无双的帝师。
但是,他不爱我。
十世而终。